文 | 齐拉

收获

一年后回望，以上两个问题都有了答案：又在BLG打了一年，还带领队伍拿到了LPL第三赛段的冠军，也是今年的全年总冠军，Knight是FMVP。这也让他成为了联盟的六冠王，其中后面五个冠军是连续的，这中间，他转过一次会，因此赛后，他发的微博中也透露着自信：有我就有冠军。至于世界冠军，还是没有。不仅没有，还惨败在了今年S15世界赛的瑞士轮，带着遗憾和伤痛结束了又一年。

回到我们见面的那天，惨败还未发生。前一天晚上，我在B站搜索他的操作集锦，视频十分赏心悦目。别人的拿手英雄是三四个，他是三四十个。任何一个会玩这个游戏的人都会用"秀”来形容他的操作，评论区里有人说，是Knight让他第一次对天赋有了具象化的认知。看视频时，我也意识到，好多几年前作为Knight华丽操作背景板的选手，如今已不知在何方了，在各种论坛搜索，有的人当了教练、主播或是退役了，更多的人甚至搜索不到。在残酷的电竞世界里，Knight是留下来，还能赢的人。

很多人在游戏里崭露头角后，会以上王者作为目标。有天赋的人用一两个月的时间，甚至更短。我问Knight上王者用了多久，他说，感觉就是一瞬间的事。要知道，那时候，他是用一台一打团就像幻灯片一样闪的笔记本电脑在打游戏。

聊起这些的时候，他刚打完下午的训练赛，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，心情看上去很好。头发乱蓬蓬的，话很多，笑得也开心。我们说起职业生涯里那些塑造了他的关键时刻，他摆出一份历经沧桑的架势，“你看，我职业生涯我打了多久了，我16年开始打的，10年了。”在一个人与世界最激烈碰撞的十年里，除了六个LPL冠军、一个MSI冠军和数不清的MVP，时间到底还带给了他什么呢？

回望职业生涯初期，起初是一些令人沮丧的时刻：刚打上LPL，效力于SN，正准备大展宏图，却因为合同问题一段时间无法上场。那时的Knight每天困在训练室里，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，手段就是每天疯狂地打排位，从早上睁眼睛打到睡觉，打十几个小时。后来，他转会去了滔博，还是一样的练法，“就打排位，别人在午睡，我在打排位，别人下班了，我也在打排位。不管别人干啥，我都在打排位。”

但慢慢地，他发现，不是打了更多排位就能赢比赛，有时候，你需要告诉队友该怎么赢，你需要学会和人沟通。

于是，最近几年，他学着不再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，一种对他人生活、对世界的好奇悄然滋生出来。现在，有时在基地吃完晚饭，他会出去散个步，或者在基地的一楼晃悠，看见赛训或者运营的哪位工作人员坐在那里，他就坐过去，和人家聊天，不停地问问题。领队光勋有时会被Knight无厘头的问题问到无语，例如麦片到底是用冷水泡好还是用温水泡好？第三赛段的决赛结束后，他还和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一起去爬了山，并骄傲地表示他登顶了。

“性格变了，打法也变了，就会慢慢改变”，他说，生活里的零碎时刻塑造了一个在赛场上积极表达自己的Knight，“22年之后吧，就让别人听听我的意见什么的。”以上是他自己谦虚的说法，换成领队光勋的总结则是，“有些时候我们队伍已经一败涂地了，Knight就会告诉大家我们怎么样会赢，怎么样做是最简单一个方法。”今年的世界赛，当队伍在瑞士轮随时面临被淘汰的命运时，他在凌晨两点十九分发了一条微博，“trustme”。

他学会了怎样去赢，但当输的时刻来临，永远不抱怨他人——这跟他温顺的天性有关，却成了一种伟大。BLG的两位工作人员都和我说，选手间吵架很常见，也很正常。但Knight从不会和队友因为游戏问题发生矛盾。最近一年，队伍相继换了四位打野，对此最需要适应的就是中单，然而，Knight对此毫无怨言，并称自己为自适应体质。这让我想起一位拿了很多奖项的实力派女演员，谈起怎么和别人演对手戏，她说，“你怎么演都对，演不好是我的事。”在Knight这里就换成，你怎么打都对，不能C是我的事。

我请Knight评价队友On打游戏的风格，他输出了一顿夸赞，说他跟别的辅助不一样，总能打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，我问，那他玩脱了的时候呢？他毫不犹豫，轻松地说，“只能帮他兜住了。”

他还学会了如何面对他人的看法。刚打职业时，他的天赋展露很快，又因为他用左手拿鼠标，“黄金左手”的外号随之横空出世。2020年，他随TES拿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LPL冠军，随后，他第一次前往全球总决赛，折戟四强。赛后，他的一段出发前的采访被翻出来，他对着镜头说，“打入四强就算成功”。大众热衷造神，更热衷把人推下神坛，人们开始批评他没有胜负心、懦弱，“黄金左手”转眼间变成了“懦手”。

今天，他坚持自己当时的话并不是没有斗志的表现，“进入四强”的话是出发前说的，“你最后的目标肯定是冠军，但你肯定是一步一步来，要根据实际情况慢慢地推动你这个目标的。”至于“懦手”，“一开始很生气，就觉得他们什么都不懂，我也不觉得我玩得懦弱。”

最早时，他处理差评的方法是继续打排位。后来，他学会了少看，也卸过几次微博，下一个境界是看到差评也波澜不惊了，而终极境界是站在喷子的角度想问题，“就能理解别人为什么会说（差评）。我如果看其他人比赛，我可能也会说你在干嘛，怎么打不过别人什么的，就能理解了。”

他学会了如何和压力共处，好吧，或许也没学得那么好。最近几年，随着冠军越来越多，他开始失眠，掉头发，好不容易睡着了，有一点响声就会醒来，即使睡了很久，身体也不觉得轻松，深睡时间也不过十几二十分钟。Knight在SN时，光勋也在那工作，他记得Knight每天和要好的朋友挤一个床也能睡得很香。光勋也纳闷，现在他俩是室友，他看着Knight每天点各种外卖，夜宵偶尔再来点汤汤水水，吃得也不少，但他甚至觉得Knight比刚出道时还瘦了，或者说，更憔悴了。

睡觉这个事，重要比赛前，想东想西，两三个小时过去了，要五六点才能睡着。比赛输了，想某一波的操作是不是没做好，怎么能做得更好，睡不着。比赛赢了，忙着刷抖音刷微博，要看自己的精彩操作，“不然你拿冠军干嘛，你要听别人夸你。”得，又睡不成了。

我问他，失眠跟比赛的压力是否有关系？他笑着说，如果退役了睡好了，那就说明有关系。

BLG的一位运营觉得，作为最被寄予厚望的选手，队伍的C位，Knight不能接受自己打得不好，也必须要学会处理好压力，才能多年保持很高的竞技水平，“队伍里面他打职业时间最长，拿过荣誉最多，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去解决，别人帮不到他的。”

比赛之外，他学会了更好地照顾自己，也照顾别人。英雄联盟官方2021年对Knight的采访中曾有这样一段描述：刚到俱乐部的时候卓定（Knight的本名）不会打车，不会点外卖，在基地所在的院子里也能迷路......卓定的迷糊笑话几乎可以集结成册，最经典的那一次，他在车站和领队走散了，领队让他发一张身边景物的照片然后原地等待，结果收到的图片上，一位路人的背包几乎占满了整个画面。

当我向Knight提起上面这些笑话时，他表示，害，多久前的事了都。也是在这几年他意识到，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对更好地打比赛也有帮助。这次，我听到的描述是他和别人互相关心，互相照顾。Knight和光勋是室友，两个人就像在大城市里共同打拼的朋友一样，早上一起上班，Knight要是点咖啡，会给光勋带一杯。晚上一般光勋先到家，他会把洗漱工作先完成，免得在Knight睡觉时打扰到他。而Knight回来后若是饿了点外卖，永远会给光勋带一份。

他学会了对过去的决定不后悔。四年前，一个极为戏剧性的时刻发生在他身上：2021年，Knight本来打算从TES转会，就在新东家来俱乐部接他的当晚，他的情绪突然决堤，边哭边说相比起更好的薪资，他更想和现在的兄弟们一起再拿一个冠军。最后，他选择留下。

是个挺热血的时刻，但结局是第二年，队伍没有拿下任何一个冠军。因此也有不少人质疑他当时的选择，认为他在TES待了四年，只拿了一个LPL冠军，完全是一种蹉跎。

“肯定不是，你要这么想，没去之前你还一个冠军都没有呢。”为了兄弟留下，第二年啥也没有，后悔吗？“第二年是运气不好，两个国内亚军，运气好点也是有冠军的，这证明我的决定是没什么错的。”尽管已换过好几个队伍，他会把所有过去的队服带在身边，“你经历的事情肯定都是有意义的，你当时觉得你经历这种事情不好，但是肯定是对你之后人生是有帮助的，也不算坏事。”

好的和坏的时刻共同塑造了今天的Knight：那些打排位到五六点的时刻、决定不离开和兄弟再战一年的时刻、失眠了一夜起来去打比赛的时刻、伦敦败走后成为胜利者背景板的时刻、和俱乐部工作人员说笑着登顶的时刻、被人骂懦弱的时刻、自信地告诉队友他来Carry的时刻......所有这些moments，铸就了传奇的六冠王。

一边是冠军，一边是在漫长的岁月里，他悄悄地变成了向世界打开的人，一个对他人的生活好奇，会真诚地表达自己、会关心和照顾他人的人。我问Knight，耀眼的成绩和后面这些变化哪个更重要？他想都没想就回答，当然是后面的啊，“因为打职业肯定不是打一辈子，你肯定是要变成更好的人。”

血肉

英雄联盟世界赛每年只有一个冠军，除了五位或六位职业选手外，这个冠军也属于庞大的工作人员团队。一年又一年，荣光或至暗时刻也在塑造着这些无名英雄的人生。

对很多幕后工作人员来说，冠军也是他们的梦想。一位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告诉我，今年他本来在家休息，但S赛即将再一次在中国举办的机遇，又恰好有一个俱乐部的工作机会，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——2021年EDG夺冠时，他在那里工作，但由于疫情没去成现场，只是线上见证，终归是差了点什么。韩国职业选手ShowMaker曾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，“如今奖杯就在眼前，我必须考虑这是否是我此生仅有的机会”，这位工作人员对我说，对很多幕后人员来说，这句话也同样适用。

作为领队，光勋的工作说简单也简单，没有比赛时，确保队员们准时开始训练。外出时，负责大家吃穿住行。但要说复杂起来，有时也够恼人。比如曾有队员给他发消息，说自己被锁在厕所了，救救他。

去年年底，光勋加入BLG。年少时,他喜欢打英雄联盟，他一直记得早年Uzi使用薇恩一直操作没有死亡的经典画面，“那种热血感染了我”。后来，把游戏和一技之长结合起来，就成了工作。他是朝鲜族，会说韩语，因此一开始做翻译，后来才成为领队。

尽管说着愿望是和队员们一起拿下世界冠军，但一整年里，光勋最幸福的时刻却不是和比赛直接相关的。六月底，他们去加拿大打MSI，落地没多久，队伍就纷纷被流感击倒了。训练室里，每天咳嗽的声音此起彼伏，打得也不好，倒在了四强。最后几天，光勋也病倒了，下不来床，彻底挂机了一天，没履行自己的任何工作职责。后来，他欣慰地发现，这一天没出任何乱子，队员们都吃饱穿暖了，也没人来打扰他。一场兵荒马乱的溃败中，他发现，自己偶尔走神，选手也会给他兜底。

光勋在社交媒体上记录队员的日常

另外一次是在随后的沙特世界杯，简单来说，就是他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加拿大送了一波人头后，又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去沙特挨了一波揍，且是一轮游。被淘汰后，所有人都很失落。大家收拾好东西，在训练室集合，等着去机场的车来接，没人说话。光勋有点无聊，就在电脑上开了一局英雄联盟，选了巨魔这个英雄。很快，几个选手围过来，开始教他怎么打游戏。Bin告诉他该去哪里打，该买什么装备，Elk夸他打得好，On就看着，也不说话。大家还会嘲笑光勋的操作，或者争执他该出什么装备。

一个意外的因素缓解了队里的气氛。光勋觉得那一刻，几个小伙子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下了，脑子里边没有比赛，笑容也是发自内心的，“那个氛围是最幸福的，我还幻想过能不能就停留在这一刻，每天我们都这样开开心心的，也没有什么烦恼，也没有成绩压力，也不需要到点去打训练赛，也不用去想比赛输了怎么办。”

光勋把这些时刻和其他很多零零碎碎的日常都用文字记录下来，发在了微博上。最开始，他记录这些只是因为自己比较健忘，不管好的坏的事，先记下来。后来有一次，Elk的母亲和他说，她会一直读光勋的周记，还会保存在手机里。这让光勋觉得自己的记录更有意义，“等过个几年一两年，也许这些选手不在同一家俱乐部，也许不在一起了，他们也可以回头点开我的微博，看看那天发生了什么。”

不同于光勋，有的工作人员更喜欢用照片或视频来记录下自己的moments。一位工作人员Leo向我展示他职业生涯里无意捕捉到的宝贵时刻：一张拍摄于2018年IG夺冠之前的照片，如果就一张成功照片的标准来说，这张抓拍不太合格——没人看镜头，灯光死亡，没有构图，更别说修图了，右侧还莫名乱入了半个穿绿格子衬衫的人。但照片所讲述的故事又是如此独特：六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创造历史的男孩随意地站在窗户前，互相说笑。Ning的红色运动鞋很扎眼，TheShy笑得很开心。他们尚未成名，因此才展现出那种大战前少见的松弛。

另一张照片则拍摄于今年，是几位BLG队员的合照，也是用手机拍的。在后台，他和大家说，拍张合影吧，然后几个小伙子就默契又自然地把手搭在了彼此的肩上。拍摄时，他们一起走过了艰难的大半年，他们不知道的是，未来的几个月，有甜，也有更残酷的打击。世界赛结束，转会期开始，有人留下，也有人离开，而队友就是你选择一起走过一段人生路的人——没有什么比这张照片更能说明这句话了。

在拍摄的视频中，Leo印象最深刻的也有两幕。一幕是今年LPL第三赛段决赛决胜局前，在拥挤的备战间里，耳边是战歌和观众的欢呼声，他敏锐地感受到选手们的心情是那种“很紧张，但又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”的矛盾。他举起镜头，对着每位选手的脸来了个特写，记录下了那种微妙的感觉。

另一幕则发生在2023年世界赛上，那年BLG在半决赛中以2：3输给WBG止步四强，赛后，他看见Bin蹲在媒体间的门口。在大家的印象里，比赛后的Bin总是在角落里拉比赛的视频复盘，很少会不拿手机蹲在那，“因为我跟他认识太久，我会想的多一点，他不是常规的状态，那天他可能真的很懊恼，真的很自责，他才会有那种表现。”他觉得，看过纪录片的人甚至不会注意到这个镜头，但他一直记得。

正是因为这些工作人员记录的这些时刻，我们普通人才不只见到了竞技场上充斥着掌声的那一面，而是得以一窥顶尖职业选手的喜怒哀乐，看到他们更富有血肉的一面，看到传奇背后，鲜花与荆棘是并生的。这也正符合今年英雄联盟世界赛的主题：Moments Into Legacy(此刻共传奇）。

今年的世界赛已经结束了，T1的中单Faker拿到了职业生涯的第六个冠军，这无疑是最为瞩目的新闻。Knight的挑战再一次失败了，当然，我们永远可以说，在失败之外，有一些事情比冠军更重要，他学到的那些东西，收获的友谊，看到的游戏之外的世界。但回到每一个深夜，他必须要面对他职业生涯最重要的课题：他要站出来，带领队友拿到他们的第一个世界冠军，不给自己留下遗憾。

他的ID是刚打职业时俱乐部的人随便给他起的，当时他不懂，问人家，Knight这个词是啥意思？是骑士。他觉得挺好，就一直用到现在。骑士代表什么？勇敢、荣誉、保护弱者。他对得起这个ID。十年了，想要获得世界冠军奖杯的渴望依然强烈。2022年，韩国选手Deft在职业赛场上拼杀十年后，终于圆梦获得了世界冠军，成为了全球总决赛历史上年龄最大的冠军选手。这个故事给了Knight很大的激励。也许冠军是明年，也许是后年，他不会放弃，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唯一确定的，那就是他的故事还未结束。（来源：腾讯新闻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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